ALum

请点开此处!
----------------------
阿轮,本质是一只秋葵
头像是信仰
凹凸坑底
安左过激
产出安雷不拆不逆(but雷卡亲情向有),吃粮除了安右都杂食
寻找一个开始!

【雷卡】断线

已完结,全文1.6w

表达了我对雷卡的中心思想

私设如山

 

01

雷狮第一次见到那孩子是在雷家庭院的门口。

那时太阳刚落下去不久,路灯已经亮了,白晃晃的光圈投在地面上,照亮了一小片砖块铺成的人行道。那孩子小心翼翼地躲在路灯后的阴影里,身子与夜色融成一团,只是那条过分惹眼的红色围巾暴露了他。他把围巾裹得十分紧,紧到如同一条死蛇般死死缠住他的脖颈,让雷狮看着有些胸闷。一本被撕烂的破书被他用双手轻轻抱着,残页上布满了脏污,同围巾一起在风中颤抖。同样布满脏污的还有他单薄的白色校服,甚至左臂的布料上还沾了点点干涸的血迹,在苍白的底色上和红色的围巾一样显眼。

有意思。雷狮眯起双眼扬起嘴角,从背后靠近过去,直到看清对方柔软的发顶。对方没有发现他,只是在风中更瑟缩了一下,将手中的破书移至受伤的左手,右手将围巾拉得更高了些。

“小鬼,大半夜躲在这里,是想做贼?”雷狮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,开口说。

对方在听到第一个词后就猛然回头,看样子是个初中生,长得是很乖但是全身上下透着生人勿近的气息。他蓝眼睛里的戒备几乎漫溢出来。

反应力挺强的,雷狮心不在焉地想。

但他很快就认真了起来,他注意到这个小鬼脸上满是青青紫紫。明显是打架了。而后他又发现对方的五官与自己何等相似,各种信息在脑内滚了一圈,在记忆中他寻找到了结果。

那个小鬼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他,释放出空洞的无畏和成熟,而眉眼中的青雉又无时不刻出卖着他。

“我想起来了。你就是那个……卡米尔,对吧?看样子也没有老男人说的那么无趣——”

雷狮话说了一半,卡米尔眯起眼睛——这个暗示危险的讯号和雷狮如出一辙——迅速上前两步,朝雷狮的面门挥出右拳,还不忘将左手的破烂护得更紧。雷狮微微后仰,轻松抬手抓住对方袭来的手腕,两人以尴尬的姿势僵持住了。雷狮的力气很大,卡米尔进退不自如,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,最后放弃了这个念头。他维持着让自己站直,就这么冷冷地看着雷狮,忍着手腕出愈发强大的握力,用眼神凌迟他。

“我收回我之前的话。”雷狮淡然地说着,露出愉悦的笑意。“何止不无趣,简直有趣过头了。”

说完他松了手,将卡米尔摔在地上。卡米尔一个没站稳,手中的破书哗啦啦地散了一地。他瘫坐在杂乱的书页中,愣神了一瞬间,接着揉了揉酸疼的手腕,咬牙捡起一片残页,爬起来开始小心收拾。雷狮看着他窘迫又暗含怒气的样子,不知为何,却并不能如同以前面对别人那样坦然地嘲笑出声,再兴致缺缺地送他们一句弱鸡。

“可惜的是,动手前要先搞清楚自己几斤几两,这基本的一点都没有学会,也只能算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了。”

雷狮补充了一句,蹲下来捡起破书的一部分,扫了两眼发现居然是幼儿绘本。还没来得及惊讶,对危险的感知又发挥了作用,他当即向后一侧坐在地上,卡米尔踹了个空。雷狮站了起来,又好气又好笑,想这小鬼也太不自量力了,换个人这么干自己早就把他揍的他妈都不认识。

卡米尔再次冲上来的时候,他抬臂接住了对方不成体系的攻击,再次轻松将对方放倒。卡米尔这次手紧了些抱住了刚捡起来的书,但是跪坐在地上没再爬起来,只是低垂着头兀自颤抖着,仿佛幼小而脆弱的自尊被彻底打散。雷狮挑眉吹了个口哨,心想这家伙还真是要强的很,他打量着手里那一部分的破书,半晌后他看到书页后的卡米尔抬起头,不甘地瞪试着他,眼中流露出最原始的愤怒和屈辱。

“还给我。”卡米尔说。

02

雷狮侧脸看着他,嘴角处一点点近乎不察的上翘在卡米尔眼里格外惹眼。

“回答我几个问题,我就还给你。”雷狮低头将手中的几页翻得哗哗响,一会又停住了,正眼瞧过来。

卡米尔尽力抬着头,不流露出丝毫示弱的模样,尽管受伤的颈脖每分每秒都在传达隐隐的疼痛。

他不得不同意,于是点了点头。

雷狮上前,将双手背在身后。他俯视着卡米尔,这个角度让卡米尔越发难堪,卡米尔想着他再上前一步就继续动手。

如果正面进攻行不通,或许还有别的办法,他心下盘算着。

所幸雷狮并没有再上前。他刚好停在了卡米尔的戒备范围线上,占领了这个不远不近的位置。

“首先……你来说说,这到底是什么?”雷狮晃晃手里的绘本残片。

卡米尔下意识地想逃避这个问题,但现实并不允许。于是他给自己做着心里建设,轻轻地吐出一口气,开口说:“幼儿绘本。”

显然这个答案并不能让雷狮满意。

“哪里来的?这么宝贝。”雷狮挑了挑眉。

卡米尔忍着腿上的疼痛站起来。

先前在学校里打了架,班里的头号混混看到了他的绘本当众嘲笑他幼稚,还夺过去撕烂了猛踩,身边的一群跟班兴奋地叫好。卡米尔登时忘却了理智,他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对方的头磕在桌上,对方痛得大吼一声和他扭打在一起。

后来又和面前的人打了一阵——似乎只是单方面的被虐而已。

总之卡米尔现在小腿上的疼痛挥之不去,他勉强站着,用锐利的眼神凝视着面前的人。“……我们似乎并没有什么关系。为什么我要告诉你。”他尽量平静地开口说。

雷狮愣了一秒,接着嗤笑了一声。

“我都被你气笑了。凭我打赢了你,或者……凭我是你哥,哪个都行。”

卡米尔睁大了眼睛,往缠的紧紧的围巾里缩了缩。他颤抖的双手几乎捧不住手中的破烂绘本,然后眼神飞速地暗了下去。

“这个绘本。”他低头,回答了雷狮之前的问题,“是我妈塞给我的。”

“唯一的东西。”卡米尔想了想,又补充了一句。

卡米尔没有抬头看雷狮。如果对方的眼里有同情,或是蔑视,他一定无法控制自己。

雷狮一阵子没有接话,显得雷家院外格外安静。卡米尔眨眨眼,试探地偷偷看了他一眼,却发现对方直直地盯着他。他有种偷看被发现的心虚感,又移开了目光,扫视向别处。

“嗤。”对方似乎忍俊不禁,“所以说你现在躲在这里是不敢进去?”

卡米尔点头。“被管家发现,会很难解释。”

“行。”雷狮挺干脆满意地答了一声,一只手伸过来,将手中的几张绘本纸塞到卡米尔怀里。“你跟着我走。”

卡米尔看着失而复得的破纸,无声地答应了。

03

雷狮带着他从院子侧门进去,走向了卡米尔平时应走的相反方向。

卡米尔被接到这个陌生的家中后,就一直被安排在院子中某个孤独的角落。每日有管家安排他的行程,管理他的日常生活,除了管家和下人他几乎见不到别人。那个自称为自己父亲的人除了第一次就再也没来过,卡米尔只知道他很忙,并且还有另外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,住在院子的另一头。

但这段时间以来完全没有见过他们,甚至连那些父亲提过一次的名字都忘记了。在偌大的院子里,除了被安排好的路径和道路,卡米尔没踏足过其他地方。

现在卡米尔不发一言地跟着前面的人,那人头上绑了条头巾,两条长长的带子在风中肆意摆动着。卡米尔有些冷,扯了扯围巾,却突然想起来一个很重要的问题。

“请问……怎么称呼。”他小声问。

雷狮没有回头,也没有第一时间回答,似乎也无奈怎么忘了这件事。“我叫雷狮,是你三哥。”最后他说,“但是我更希望你叫我大哥。”

卡米尔默默记下来,但是没有接话。

他真的觉得冷了。

夜幕降临后天气骤然转凉,白天穿的单薄校服完全不足以保暖他。身上大大小小的伤虽然不重,但也越来越严重地刺激着他的神经。他紧了紧左手中烂成一片一片的绘本,伸出右手,用冰凉的手指抓住了雷狮的小臂。

这是他看到的自己最后一个动作。

-

睁眼时卡米尔一眼看到了母亲,看到了她不住地流泪,拿着新买的绘本使劲往他幼小的怀抱里塞。

在这之前他印象里有很多没有脸孔的人,他们嘴唇翕动不断吐露着私生子这三个字,幼小的卡米尔听不懂这三个字包含的诸多内涵,也听不出那些人语气中调笑和轻蔑的情绪。他只是听到他们不停地说着,这三个字就不住地在他耳边盘旋,直到直勾勾地钻进他心里,恶狠狠地刻上,留下难看的疤痕。其间只有母亲,同样也是个面目模糊的年轻女人,她流着泪牵着卡米尔一路逃跑,跑到道路的尽头像是脱了力。她气喘吁吁从包里拿出崭新的绘本,不住地泪下,微凉的泪水滴在卡米尔茫然的脸上。

“快逃吧。”女人的身影渐渐淡去,在狭小的梦境里留下一句话。

然后就是他抱着绘本坐在孤儿院里的日子,日复一日,直到那个男人的到来。

然后卡米尔就醒了。

他睁开眼看到陌生的天花板,温暖的被窝将他包裹住,如同一个温柔的守护。

但他还没来得及感动,这个“温柔”就径自碎了一地。

“醒了啊,小鬼。”雷狮的脸出现在视线里,他无语地扯着嘴角,“你也太弱鸡了点。”

卡米尔愣神一段时间,似乎还没有适应梦境与现实的交替。眨眨眼,他捂着额头努力坐起来。“我的绘本呢……我的围巾呢?”他张嘴,喉咙有些干。

“还真是在意这堆破烂。”雷狮翻了个白眼,指了指旁边的条凳。“你的衣服啥的都放那边了,自己去拿吧。”

卡米尔这才发现衣服被换了,全身的伤口都被处理过,整个人都是一股清爽气息。

他站起身走到条凳旁整理自己的东西,期间小心翼翼地偷看了雷狮一眼。雷狮正坐在桌前,背对着他划着手机屏幕,一只耳朵塞着耳机,另一只耳机则颓丧地垂着。那条白色的星星头巾不知去向,此时凌乱的蓝黑色头发正无拘无束地蓬乱着。他看了一会儿,才移回目光,专注于自己的东西。

绘本被重新装订过,不再是松松垮垮的破烂。绘本底下压着一个奇怪的带着手柄的线圈,他打量了两眼,有些眼熟,却没想起来这是做什么用的。衣服和围巾也透着洗衣粉的清香,卡米尔将围巾裹上,暗自惊讶雷狮居然会做这些事。

他又看回去,发现雷狮也把目光投向了他。雷狮似乎被他的神情逗乐了,嘴角上扬。“收收你这感动的眼神,我没这么好心,卡米尔。全都是丢给下人处理的——包括你。”他说着,将只戴了一边的耳机摘下来,放在桌上。

卡米尔不得不折服于自己这位三哥的直白,但是作为被施舍的一方也没什么资格不满。他张了张嘴,忽然想起一件事。

“请问……你怎么知道我?”他问。

“老男人跟我还有俩哥提过——哎,反正就是老爹,雷桀。不是什么好人。”

“哦。”

你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人,卡米尔没说出口。

“行了行了,醒了就赶紧走吧,我这里不是啥收容所。昨天晚上收留你,就当作为大哥的义务。外面会有人带你回去的。”雷狮似乎又对他失去了兴趣,拿起桌上的一张纸——似乎是作业,看了起来。

“嗯。”卡米尔回答,看到面前人专注于别的事,依旧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。“我能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吗?”

雷狮瞥了他一眼,丢下了一个字。“说。”

卡米尔拿起之前压在绘本下面的线圈,问道:“这是什么?”

“你不认得这个啊?”雷狮惊讶地回头,扫视了他几下。“放风筝用的。”

04

回到自己的房间,卡米尔翻开绘本。虽然被重新装订过,但上面的脏污依旧无法抹去。

还是隐约有些心疼。

绘本讲的一个很天真的小故事。一只黑色的小猫放风筝,风筝线断了,它一直追,追寻的一路上,遇到了很多朋友。

但是故事并没有下文,像是从中间戛然而止一般,仿佛还有续篇。绘本没有名字,卡米尔从各种渠道搜索过,也没有找到相关的信息。

他又翻完一遍,看到黑猫爪上的线圈,心中恍然。轻轻合上,他拉开抽屉的底层把绘本放进去。又解下自己的围巾,叠好后也放在一起。

抽屉里还有一顶别着羽毛的帽子。

这是少有的,属于他自己的三样东西。

-

孤儿院的冬天很冷。卡米尔记得自己被一群大孩子欺负的情景,无助中一位绿眼睛的哥哥赶来,他立在卡米尔面前,用稚嫩的臂膀保护了他。大孩子们离开了,那位哥哥解下围巾给卡米尔围上,鲜亮的颜色如同冬日的焰火,驱散黑暗,带来光明和温暖。

卡米尔太小了,他记不清对方的容貌,只留下那温柔的包容世间万物的碧色双眼,还有一句轻声的鼓励,在记忆深处回荡。

“希望你能如火焰般燃烧,照亮自己和他人。”

后来时光流转,转眼又到了夏天。孤儿院一位阿姨喜欢安静的他,买了一顶帽子,几根羽毛,用自己得意的手法别好,给卡米尔戴上。

“啊,似乎大了点,那你长大后再戴吧。”那位阿姨笑着说,“希望你能如同羽毛一般自由,翱翔飘荡,最后找到自己的归宿。”

三样东西逐渐拼凑,构成了卡米尔这个灵魂。

他抬头望着远方的天际,依稀看到风筝在盘旋。

-

周末过完又是新的一周,状似安逸的一天结束,如卡米尔所料,放学后那个混混带着一帮子跟班又来找他麻烦了。

但是出他所料,卡米尔看到了雷狮。他穿着高中部的校服,双手插兜地飙着自行车冲破了包围圈,头巾的飘带放肆地跟在脑后。他直直来到卡米尔身边,飞跃下车一脚踹倒那混混,居高临下地看着。

“胆肥了啊,我雷狮的人,也是你等杂碎能欺负的?”

混混听了这名字脸色一变,黑着脸爬起来呸了一声,领着小弟们灰头土脸地走了。

卡米尔扶起倒下的自行车,交到雷狮手上。雷狮一脸煞气地看着他,卡米尔堪堪盯着,嘴里滚出一句:“大哥。”

雷狮满意地笑了,嘴角的不羁渐渐少了,显出一种充满个性的宠溺来。“像话,就这么叫。” 他摸摸卡米尔的头,“走,吃烧烤去。”

-

卡米尔:“大哥。”

雷狮:“嗯?”

卡米尔:“我想吃甜食。”

雷狮:“……”

卡米尔:“?”

雷狮:“也行。你请。”

卡米尔:“……”

雷狮:“还真信,逗你玩的。走,大哥请。”

05

坐在雷狮的自行车后座上,本来是个普通的放学。

“卡米尔,我问你。”雷狮迎着风开口说话,在风里吹过的声音有种十分遥远的错觉,如同天际传来的回响。“你有没有过离开的念头?”

后座近乎无风,一切的风浪都叫面前的人挡去了。卡米尔睁大双眼,伸手抚上自己的围巾,轻声说:“想过啊。”

在雷狮那个位置一定听不见的吧。

他静静地想着,想等会儿到了家再答复一遍。自行车路过熟悉的甜品铺,文具店,公园,过了一个转角,却走上了异于平常的路。

卡米尔立刻注意到了路线的变化。

他安静地看着新的风景,直到雷狮放缓了速度,双脚落地停在了荒凉的市郊。

“有想过就好!”雷狮没有回头,他抬起头,面向着遥远的前方看不到尽头的道路,坚定地说着,语气中能听出他脸上的笑意。

卡米尔从自行车上下来,双脚触地,凝视着面前的背影,“你刚刚听到了?”他问。

雷狮笑了一声,回头过来,用认真的眼神看他,卡米尔一时间应对不来这眼神,抓住衣摆不知所措。

“当然没听到,风那么大,呼呼的。”雷狮说,“但是你想的什么,你大哥我最清楚了。”

卡米尔迎上对方的目光,看到的是同样的向往。

如果他问雷狮,为何从第一次相遇就出手相助——雷狮一定会回答,因为看到了同样的对自由的向往。

不甘于现实,不甘于平凡,不甘于命运。

“所以现在我把你带到了这里——”雷狮抬手指向街道一旁的废弃房屋,“进来看看吧!”他招招手,推门而入。

卡米尔亦步亦趋地跟过去。房门很破旧,如同荒凉了数十年。他抬眼,扫视屋内布置时却被镇住了。

雷狮面对着他张开双臂,仿佛在海中遨游,又像是翱翔于天际,神情中的枭桀不受控制地迸发出来。

屋内的墙壁被满满地涂上了海蓝色,天蓝色,各种不同的蓝,交相辉映,卡米尔几乎溺毙于其中。

“欢迎来到,只属于我的王国!”

雷狮笑着对他说。

“你是除我以外,第一个来到这里的。”

卡米尔忍不住地颤抖起来。他低下头,隐藏无法克制的神情。

这种充斥满心中的情感,叫什么呢。

-

“因为是无主的房屋,所以霸占了也没有关系。”雷狮的话打断了他的思考,“现在——可以尽情破坏了!”

“诶。”卡米尔惊讶地抬头,没明白他的意思。“……破坏?”

雷狮又嗤笑起来。“有什么不对的?”他说,“我创造这里,就是为了毁灭。毁灭也是为了再一次的创造。总维持一个样子,又有什么意思?”

卡米尔用几秒钟消化了一下这句话,才点点头。“我明白了。要怎么做?”

一把锤子被丢到了他手上。

“……”卡米尔无语地看着手中的锤子,觉得刚刚自己的感动都是自作多情。

-

日光渐晚,阳光消失后,没有电光照亮的市郊异样黑暗。

两人都惹了一身颜料,雷狮大笑着指着卡米尔,卡米尔眯着眼睛看着雷狮,没有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。

拆家这种事也太荒唐了。

卡米尔反省自己怎么会干出这么没有理智的事情,然而又不得不承认真的有那么点乐在其中。

只是现在真的愈发黑暗。太阳落山后,已经几乎看不清身边人的容貌了。

“好黑。”卡米尔开口说。

“怕黑?”只听这两个字都能想象出雷狮的不屑。

“没有。只是觉得看不清很麻烦。”卡米尔挑眉,“今天晚上不回家吗?”

雷狮转头在黑暗中看着他。“你还把那个地方称为家啊。怎么,你不敢吗。”

卡米尔隐约感受到了目光,对视回去,一片黑暗中视线交汇,传递了一种不顾一切的力量。卡米尔嘴唇翕动,说:“敢。”

只要你在,我无所畏惧。

“那就好。差强人意。”雷狮顾自点头,“这么黑着也不是办法。这个老得不行的房子还有壁炉,生生火是可以的。”

“没有木材。”

“干嘛一定要木材啊。”雷狮说着站起来,摸着黑往主卧里去了,隔了一会夹着一个枕头出来。

“烧这玩意应该没问题。”

经历过半天的胡闹,卡米尔的接受能力已经突破了原本的底线。此时他没多余的反应,只点点头,也不知道雷狮能不能看清。

他站在原地看雷狮点火。雷狮摸到壁炉旁将枕头塞进去,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,火苗簇簇地窜上来,照亮了一小片天地。

卡米尔没有靠近过来。

雷狮蓝黑色的头发在悦动的火焰的映照下,染上了温暖的颜色,面部的轮廓都在影影绰绰的光里柔和了下来。

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,简直是童话故事里的剧情。

是怎么变成这样的?

一个人霸道地敲开了笼罩他的狭小天空,从裂缝中伸出手,扯着他奔向没有边际的星辰大海。

从毫无理由的相遇开始,世界都成了不一样的颜色。

雷狮在壁炉前站起来,卡米尔注视着,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。

“大哥!”

他突然喊出声。

“怎么?”

“刚刚我们……墙上用的是什么油漆?”

雷狮听卡米尔这么说,刚想回答油性颜料,却也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。雷狮嗅了嗅空气,紧接着皱了皱眉,对卡米尔大声命令:“快跑!”

他冲上前一把拉住卡米尔,迈开步子夺门而出。

卡米尔被拉着磕磕绊绊地跑了出去。直到接近自行车旁边,雷狮才停下来,松了一口气,还不忘吹个口哨。

“刺激。你发现得还挺快。”

卡米尔回头看着那栋被弃置的房子,半晌后窗框燃烧起来,整个房屋都开始被火舌舔舐,吞没。

“这算纵火吗……”

卡米尔看向自家大哥,勉强忍住嘴角的抽搐。

雷狮被他纠结的表情给戳中了,再也没能憋住,扶着一旁的自行车狂笑起来。

“哈哈哈哈哈,天,这绝对不怪我。”雷狮边笑边说,“谁会想到这样啊!”

卡米尔低头,拉高围巾遮住自己上翘的嘴角。

之后的几年里,卡米尔总是回忆起这天的事。夕阳的颜色,黑暗的颜色,火焰燃烧悦动的颜色都如同梦里一般不真实,一碰即碎。只有雷狮放纵的笑声和油漆燃烧的刺鼻气息混合在一起,钻进他的耳朵和鼻腔,留下最清晰和刺痛的回忆。

06

回家的时间比平时晚了许多,灰头土脸两人索性一起回到雷狮的房间——然而那里的门却开着。卡米尔感到不妙,想立刻转身返回自己熟悉的领地,却被雷狮一把抓住了围巾。

“慌什么。”雷狮淡然地说了三个字,这三个字却有力地护住了卡米尔的恐惧,他呼出一口气,停下脚步跟在雷狮身后。

房间里坐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。卡米尔立刻反应过来,正是“父亲”——坐在雷狮的座椅上,上下打量着狼狈不堪的两个儿子。

“一次回来两个,挺好的。说说,去哪了啊,一个个灰头土脸?”男人开口时,眼角嘴角不明显的皱纹一起牵动起来。

雷狮面色不善,双手插兜,扬着头看他。“怎么今天突然有心思来管闲事了?你不是一直都很忙吗?”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不屑。

“对父亲说话,你最好放尊重点。多学学你两个哥哥啊。”当男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,卡米尔便意识到,这场嘴炮雷狮已经毫不费力地占据了上风。

雷狮扬起嘴角,随意地还击。“那你也要值得尊重才是。我学他们?两个没趣的傻子罢了。”

男人站起来,脸上的疲惫无法掩盖。他按了按太阳穴,叹了口气。“别玩太野了。赶紧写作业。”

他走向门口,回头看了卡米尔一眼。卡米尔波澜不惊地回了他一个眼神,男人艰难地微笑了一下,招呼他一起出去。

卡米尔用询问的眼神投向雷狮。雷狮耸耸肩,“反正他也不会把你怎么样。而且也还有我呢。”

卡米尔点头,跟着出了房门。

门外那个男人靠墙站着,刚点燃了一只烟,松松垮垮地夹在指间。听到卡米尔走过来的脚步声,他没有回头,只是抖了抖手腕,烟灰了无生趣地飘落,无声地落在瓷砖地面上。

“别老跟着雷狮学。”雷桀的声音中显出一丝淡淡的悲伤,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。“我平时很忙,没时间陪你。这些等闲下来的时候再补偿你。”

“不需要。”卡米尔很干脆地看着他的背影。“我怎么做,都是我自己的事。”

他不知道那个男人还想说什么,但他已经不需要再听了。

他转身离开,没有最后看见雷桀投向他的目光。

07

以后的无数放学,在他人簇成一团涌出校园的时候,在路边的小孩子裹着糖口齿不清地向家长撒娇的时候,在飞鸟颤着双翼落回树梢的时候,卡米尔会靠近路边树荫下的自行车,雷狮会等在那里日复一日地催促他。太阳落山后星星会出现在天边,雷狮会抬手指认着,这是什么星座,那又是什么。

春夏秋冬轮流滚了两圈,卡米尔升上了初三。

高三的雷狮时间变得很紧,自习晚上十点结束,每周只有星期天下午有短暂的空余。逐渐习惯了两个人的时光,没有熟悉的自行车乘风而来,卡米尔独自走过熟悉的街道,路途变得漫长,放学的霞光少了几分色彩。

“学校里要写放风筝的作文,我交了空白的。因为我没放过风筝。”一个周日的下午,阳光很大,风也很大。树影斑驳,在地面上摇晃成碎片状。卡米尔认真地仰视着雷狮,“这周末要重写。”

雷狮笑出声,把刚想打的哈欠憋了回去。“想放风筝直说,扯这理由干嘛。”

卡米尔眼睛眨了两下,不咸不淡地开口回答:“知道了。”

“行,那现在就去吧。”雷狮从桌前站起来,水性笔被随着地丢在桌上,发出一声脆响。他拉开屉子,窸窸窣窣地翻找起来。

“现在?”卡米尔被这惊人的行动力震慑到了,噎了几秒钟。“那……大哥你的作业?”

“作业算什么,我雷狮什么时候是在意这种东西的人了。”雷狮将压箱底的风筝小心地拿出来,线圈被握在手中,朝卡米尔扬了扬。

“可以走了,卡米尔你把风筝拿着。”

风筝是一只雄鹰,张开双翼,坚韧的羽翼刀刃般刺向两旁。整个都散发着雷狮一般的气场,卡米尔小心捧着,走进下午的阳光里。

他们来到了不远的公园,公园里已经有了些放风筝的人,或是父母和孩子,或是打打闹闹的小情侣,稀稀落落地分散在公园的广场上。雷狮站定在一片较为空旷的地方,招呼卡米尔过去。卡米尔顺意走过去,问道:“要怎么做?”

雷狮把线接好。他拉起卡米尔,让他逆风站好,然后将风筝后的骨架搁置在他手中,教他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着。雷狮的双手与他的性格不同,指尖的温度别样的柔软,松开后还有温和的残留停在卡米尔手背上。卡米尔小小地颤抖了一下,近乎不敢直视大哥的双眼。

“拿好了,别拿太紧。接下来都交给我。”雷狮笑得狂妄而自信,他说。卡米尔点头,看他拿着线圈站得远了些。

等风来的十几秒内很安静,安静到能听到远处其他人的细语声,还有更远处街道上汽车的轰鸣声。

直到卡米尔感受到自己的刘海拂过脸颊,风来了,随之整个心都开始震颤起来。雷狮背对他开始奔跑,身后长长的飘带跟着奔跑起来,迎着风,迎着阳光,在地上投下同样奔跑着的阴影。

线逐渐拉长,直到一个轻柔的腾跃,风筝挣脱了卡米尔双手的禁锢,从他眼前掠过。那一瞬间雄鹰的双翼为他挡住了阳光,它傲视着大地和地面上的人们,义无反顾地投向一望无际的蓝天。

飞远了,卡米尔又看得见阳光了,有些刺眼,阳光中的雷狮和雄鹰都成了黑色的剪影。头巾的飘带和雄鹰的臂膀以同样的姿态翱翔着,近乎摆脱大地的束缚。卡米尔的围巾飘荡不住向后飘荡,似乎同样想投入天空的怀抱——卡米尔紧抓住围巾不让它飘走,围巾倔强地挣扎了几下,随着风渐渐小了才消停下来。

“放风筝的时候,最好是要有两个人。”女人温和的双唇出现在眼前,她抱着卡米尔,坐在不知何处的长椅上,看风筝在远方盘旋。卡米尔依偎在她怀里,脸颊能听到她的心跳声。

“然后呢,其中一个人拿着,另一个人奔跑,风会把风筝带到空中,飞得很高很高。”女人手中拿着什么,正在写写画画。卡米尔记不清了,只有女人眼里的幸福,嘴角的柔和,怀抱的温暖,带着春天的风的气息,散发着花香,闪着光芒,在脑海里那样清晰。

风筝升得高了,已经需要虔诚地抬头仰望。雷狮走回他身边,伸出手,将手中的线圈递给他。卡米尔伸手接过,却差点没有拿稳,空中的雄鹰传递来一股巨大的牵扯力,正在竭力挣脱这最后一缕束缚。

“感受到了吗?这种重量。”雷狮微笑着看着他,紫色的眼底照进了阳光,刺眼,却那样引人注目,令卡米尔无法移开目光。那双眼睛里,有卡米尔看不懂的感情。

风筝在空中庇护着两人重叠在一起的影子。

“这是向往的重量。”雷狮将手放在胸口处,笑容满足而放肆,似乎在触摸心跳。“向往自由的重量。”

“一起踏碎它,离开它吧。不是逃走,而是去一个只属于我们的世界。”

一种别样的热度爬上心脏,温柔却不容拒绝地啃噬着。

卡米尔重重地点了头。

08

不巧的,卡米尔的初中举行了了一个为期三天的交换学习,作为班里数一数二的好学生,自然被推选了出去。

“等你回来,我们就走。”雷狮微笑着看着他,这种近乎柔和的神情很少出现在他脸上。卡米尔死死地看着,想把这样的时光一笔一划刻在脑海里。“失去现在熟悉的一切,你会怕吗?”

卡米尔摇摇头。

“好!”雷狮满意地拍拍他的肩,“不愧是我雷狮看中的人。等你回来我肯定已经准备好了,然后我们就买票去首都。”

——

“卡米尔?”

卡米尔一下子回过神。

又陷入神游了吗……

喊他的是昨天刚认识的埃米,这三天里会暂时成为他的同桌。

“啊……有事吗。”他努力让自己更清醒些,甩甩头驱赶有关雷狮的图像。

“没事,就看你愣住了。”埃米打了个哈欠,“哎你说,我老姐怎么就这么烦人呢,昨天真的吓死我了。”

“怎么?”

“昨天大晚上非要把我拖出去玩,结果就刚好看到两辆大巴相撞,一辆着火了,另一辆把护栏压变了形,翻进了江里。”埃米一脸衰相哆哆嗦嗦地说着,“当场听到一声巨响后我就吓懵了,离我们走的人行道也就几十米,我老姐也秒怂拉着我跑了。太可怕了,肯定死了不少人。”

卡米尔心不在焉地听着,听到这种特大事故也只小小地惊讶了一下。“还有这种事。”他说。他对死亡没什么太大的感觉,就和童年做的梦一样,几乎无法分辨是梦还是现实,毫无章法毫无逻辑,断断续续,零零散散。

虽然明明知道是现实。

他还记得孤儿院的阿姨将他牵回去的时候,天气很凉,江边风很大。他站在一个地方,几分钟前,在同样的地方,那个女人如断翼的雨燕般坠落而下。他手里抱着绘本,很平静,仿佛知道自己在做梦。

这个梦直到现在也没有醒。

“哎,真是。”埃米又说,“害得我昨天一晚上没睡好。”说罢,他又打了一个哈欠。

“嗯。”卡米尔象征性地应了一声,没有接话。

仿佛感受到了他的兴致缺缺,埃米停下了絮叨,趴回桌上补眠。

卡米尔扫了一眼他的后脑勺,内心期盼着这两天赶紧过完。

——

即使再漫长,总也有结束的时候。

三天时间,不长不短,却已经足够改变许多东西。

回家的时候父亲和另外两位兄长都在,卡米尔心里一跳。

他们怎么回来了?

父亲平日忙得难得见人,两位兄长早已去往其他城市念书。现在三位应该找不见的人齐齐聚在客厅里,以一种近乎正式的姿态等待什么。甚至还有一个女人——卡米尔没见过她,但看到她的时候下意识想逃离这里,那双桀骜的紫色双眸与雷狮如出一辙。

“我们在等你,卡米尔。”

雷桀说,手中仍然夹着与上次同样款式的烟,同样松松垮垮,只是这次烟灰轻轻落进了烟灰缸里,没在空中颓丧地飘落。

卡米尔扫视一周,没看到最想看到的人。

他无声地张了嘴,想问雷狮在哪里,但看起来这些人不像没话可说,他最终还是未发一言。

直到雷桀身边的那个女人开口了。她的脸上几乎看不出神情,但紫色的眼神直勾勾地扎在卡米尔身上,快要把他灼烧殆尽。

“昨天,雷狮离家出走了。”

女人看不出衰老的双唇轻启,声音很柔,但在卡米尔听来却是尖利的巨响。

“我听说你和他更熟些。你知道他会去哪里吗?”

卡米尔觉得自己现在的神情一定可笑极了。一种从头凉到脚的寒气侵入了他,他怔怔在原地杵了半天,没有回复半句话。

当然知道,他说过,我们一起去首都。

我们一起。

我们。

卡米尔全身颤抖,四人的目光如同刑具,刺痛到他体无完肤。

他不知道该说什么。面对那个女人甚至都不知道如何称呼,妈妈或者阿姨,或者别的什么。

雷狮以前从来没有食言过。他经常很随性,不愿意做的事情绝对不会答应。可一旦答应,风雨交加的日子,苦累烦闷的日子,他总是最先出现,用并不成熟的双肩肩负起两人的信仰,有过城市的每一个角落。

现在卡米尔狼狈极了。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他迷茫地说出人生第一句谎言,冲出客厅,落荒而逃。

-

直到确定卡米尔真的走远了,紫眼睛的女人挑眉看看雷桀,看他的烟几乎燃烧到指间。

“他相信了?”

雷桀回了她一个浮于表面的苦笑,点点头,又摇摇头。

09

之后的几天里,卡米尔尝试了各种方式,都没有联系上雷狮。

他一直辗转反侧,如果雷狮认为独自旅行是更好的,他尊重他的选择。

说到底,自己在他心里又算是什么呢。

几年来,周周转转,仿佛一切又回到原点。独自被关押在豪华冰冷的监狱,艰涩地翻动着手里的绘本,想象风筝翱翔的样子。

蒙眬中他看着双手的镣铐,总觉得什么东西没有被抓住,闪着微光的线索从指尖溜走了。

直到他决定去雷狮的房间看看。

-

一切还是老样子,和他那三天离开前几乎无异。

墙上有一本挂历,红色的圈圈叉叉肆意勾勒到十五日。

十五日……

这个日期仿佛撕裂了什么。

卡米尔是十五日晚上离开的。十八日晚上回来。

按照他们的说法,“昨天”。

十八日的昨天,也就是十七日,雷狮离开了这里。

为什么日历上十六十七没有标注?

卡米尔开始恐惧。他直觉有什么自己无法预估的恐惧事实正在接近。他翻找起来,虽然一直以来接受的教育告诉他不应该这样做,但他无法抑制地这样做了。

答案就在这里。他有这样的感觉。

答案就在这里。

答案就在这里!

在雷狮的书包里他摸到了两张崭新的小纸片。

他颤抖着看清上面的字。

是车票。

两张。

十九号晚上的车票。

他们本该一起走的。

-

他揣着车票,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答案。

他从来没有如此渴望去寻找这么一个答案。

失魂落魄地向囚禁自己的牢笼走去,路过雷桀的住处时,却看到里面有明晃晃的灯光透出来。

卡米尔立刻改变了方向,来到雷桀的门口。

他敲门,觉得门冰冷坚硬,如同坟墓。

里面人应了一声。

“请进。”

他推门而入。雷桀抬头,看到是他不轻地惊讶了一下,只是隐藏地很好。

“……什么事?”他放下手里的文件。

卡米尔看着这个男人。从他皱纹渐深的眼角看到他手里把玩着的打火机。

他低下头。

“是不是。有什么事我不知道。”

他艰难地问,问得如同一个陈述句。

“关于什么?”

“关于雷狮。”

桌对面的男人沉默了。他半晌没有回话,选择掏出烟点上,白色的烟尘弥漫开来,熏得卡米尔眼眶和鼻腔都有些酸涩。

“雷狮房里的日历只标记到十五号。”他又说,“后面两天,他没有理由不这么做——除非他本来就在十六号离开了这里。”

雷桀吐出纯白的烟雾。

“你说的很对。”他开口的时候声音很艰涩。“你太聪明了,很多时候有些事是别人刻意不想让你知道。你却一定要刨根问底。”

卡米尔神情破碎地看着他,他能感觉到说出这些对于面前这个男人也很艰难。

他们都伤痕累累。

“十六号的车祸你知道吗。”最后,雷桀抛出了这个重磅炸弹,一锤定音。

埃米向他抱怨姐姐的声音又响起了。异常真切,又虚无缥缈,快要将他割裂。

“啊。”卡米尔无法呼吸,“是我想的那样……?”

雷桀闭上眼将没有燃尽的烟摁进烟灰缸里。半截烟无力地靠在他没有收回的指间上,指间的主人点头点得很轻,但卡米尔真真切切地看到了。

“像雷狮那样的人,一定不会甘心被永远囚禁在坟墓里。于是我们让他自由了。”

“浩荡的江水是他的归宿。他会驰骋到汪洋大海里,成为那里的主人。”

-

卡米尔什么都看不清。

这个时候他甚至没有多余的感觉,甚至不觉得疼痛,只觉得心里一片空。

眼前也是一片空。

“那条江。”他靠近雷桀的桌子,将双手撑上去,不让自己彻底失去支撑。他听见自己说,“我的母亲,她也在那里。”

靠的近了,雷桀满是血丝的眼睛更加真实,他仿佛是投降般脱力地靠在椅子上,用脱力的眼神看着卡米尔。

“我知道。你知道吗,卡米尔……自由是很重的。”他没头没尾地说,“重到能让人失去生命。失去一切。”

“你有什么资格评论她——评论他们。”卡米尔觉得自己正在用最大的力气挣扎,不让自己溺死在无名的海里。

“我没有。我承认。”雷桀说着,站起来在书柜上抽出来几本书,从柜子伸出拿出来了一样东西。“但是我有东西要给你。”

他将那物件摆到卡米尔面前。卡米尔只扫了一眼便知道那是什么,太过熟悉,因此熟悉到不敢置信。

是绘本的后续。他寻找了一整个童年的东西。

“你为什么会有……”他捧起绘本,视若珍宝。

“这是那时,我和她一起制作的,为你准备的。只有这上下两本,再也没有别的了……我相信另一本你还好好留着。好了……你走吧。”

雷桀坐回椅子上,用手臂遮住眼睛。

卡米尔沉默地背过身去,他有太多想说的,然而又觉得什么都不适合再说了。他还记得他离开前雷狮对他说“我们一起走”时的神情,此刻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他脑海里。

他一定要记住,再也不要忘记。

卡米尔顺从雷桀的意思向外走去,却在门口停住了。

“父亲。”他看着封面上追风筝的猫,人生第一次喊出这两个字。“我最后问一个问题。”

雷桀因为这两个字睁大了双眼,他放下手臂,不可置信地看着门口那个背影,稚嫩,悲痛,伤痕累累。

“一个人可以放风筝吗。”卡米尔面对着门外黑暗的夜色,问。

又是半晌死一般的安静。可以听到两人同步的带血呼吸。

“可以。”雷桀回答的时候,竭力平复,却还是不可抑制地泪流满面。

10

绘本的后续,黑猫穿过人山人海,在一只白色的猫身旁看到了自己的风筝。

“是你的风筝吗?”白猫问。

“是的。”黑猫回答。

后来他们换了新的线,一起放风筝,跟着风筝线走遍了全世界,一一拜访了黑猫在路上结识的朋友。

最后黑猫回到了自己的巢穴,但现在,他已经不孤单了。

11

接下来的三年里,卡米尔总会想起雷狮。在身高越来越接近他的时候,当滔滔江水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,都会想起。想起如同他本人一样肆意的飘带。想起他额间明亮的星星。想起放纵的笑容和燃烧的刺鼻气息。

他没有流过泪,只是三年里他一直都觉得心中有大片的空白。

记忆中雷狮一直无所不能,他强大,自信,光芒四射。

可是死亡这种东西,原来是再强大也无法违抗的吗。

雷狮一个人的王国,那栋被废弃的房屋,在大火中化为了废墟,依旧无人理睬,三年过去还是一片荒芜。

曾经放风筝的公园变小了,其中一部分变成了商业用地,建起了商场。放风筝的人也少了,卡米尔望去,不能再找到三三两两奔跑的人们,不能看到很高很蓝的广阔天空,还有翱翔在其间的风筝们。

他时常独自推着自行车走过这些地方。

他也时常问自己,雷狮对于他来说到底是怎样的意义。家人?引路人?方向?信仰?好像都不足以形容。

缺了些什么。

-

高考很顺利,卡米尔能升上首都的凹凸大学。离开家前他戴上自己的帽子和围巾,将上下两本绘本装进包里,又一次来到了雷狮的房间。

房间定时有人清理,依旧很干净,几年下来布置完全没有变化。卡米尔从同样的抽屉里将尘封数年的风筝拿出来,将线圈握在手中,然后没有再回头,义无反顾地离开了这里。

公园虽然变小了,依旧能容纳一个孤单的放风筝的人。

阳光很好,风也很好。

卡米尔走到空地的中央,接好风筝线,将风筝轻轻放在地上。

“放风筝的时候,最好是要有两个人。”

“然后呢,其中一个人拿着,另一个人奔跑,风会把风筝带到空中,飞得很高很高。”

女人柔和的声线又出现在脑海里,他想着,微笑着摇摇头。

风来的那一刻,他想起数年前第一次放风筝时,那种风掀起他的刘海的触感,依旧隐隐约约地留在脸上。当时他站在原地,看眼前的背影越奔越远,带着风筝和向往一起飞向蓝天,成为一个剪影。

现在,他要把一切都追回来。

追逐着三年前雷狮留下的背影,他开始奔跑。迎着风,迎着阳光——原来是这样的感受,将要腾跃的,失去束缚的感受。拉力渐渐从身后传来,然后又飞过他的头顶,来到他视线所及之处,在风里扶摇直上,直至云端。

卡米尔放着线,线越拉越长,雄鹰越飞越高,宛如逍遥的大鹏——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,绝云气而负青天,莫过如此。

单薄的细线在空中轻颤,作为唯一的镣铐束缚着那雄鹰。巨力从双手传来,卡米尔紧握着,只觉得那股不可磨灭的重量直接压在了他的心上,无处可逃。他仰望着空中肆意遨游的风筝,想象它的视角里自己是怎样的渺小。“感受到了吗?这种重量。”这是雷狮对他说的。那时他背光站着,为卡米尔遮挡风浪,眼里却别样地反射出光芒,和身后的阳光一样明媚,将卡米尔彻底照亮。

手上的重量变得更加不堪承受。

“这是向往的重量。”

卡米尔几乎拉不住手中的风筝。他难以呼吸,停下奔跑,想竭尽全力拉住他。

“向往自由的重量。”记忆里雷狮的声音砸在他身上,几乎将他击垮。

那一刹那,一切的重量都消失了。

卡米尔呆滞着望着手中不再沉重的线圈,然后再次抬头,看到那雄鹰挣脱了枷锁,更加振起双翼,向遥远的天边去了——他才堪堪意识到什么。

什么啊。他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神情,但是说不出的一阵迷茫。

线断了。

12

那几秒钟里,卡米尔心中空茫一片。

那种感觉就和雷桀刚告诉他那消息时一样,或者和更久以前,他站在女人坠下的位置时一样。

什么都是空的。

风筝开始脱离他的视线,恐惧感终于占据了那片空白。他伸出手想去抓住什么,但是太过遥远,所及之处只有虚无。

不可以。他在心中呐喊。

他仿佛被暗示了什么,似乎这次抓不住那脱狱的风筝,有什么东西,或许是那些闪着光回忆,就再也追不回来了。

他再次开始奔跑,但这次他是朝着风筝飞去的地方,奋力地追赶。

他追随着它出了狭小的公园,穿过人群,跨过纵横交错的街道,一直向市郊而去。

风很大,阳光很好。

他渐渐脱力,只觉得背包随着奔跑一下下砸在他的双肩上,成为一种有形的枷锁。

他停下来将背包丢进路边的树荫里,又再次继续上路,背包里两本绘本互相碰撞了一下,没有发出任何响动。

“还给我。”他曾经这样珍视。

他又跌跌撞撞地跨越了不少地方,路过那片被燃尽的废墟时,风掀走了他的帽子。帽子上的羽毛翱翔飘荡,孤儿院阿姨的话语随之一起远了,裹挟着一起归于自由。

风筝一直飞到与太阳同高,卡米尔无论怎样也无法触碰到。

他被一道坎绊倒了,狼狈不堪地摔到地上,几乎无法爬起。但他咬牙又站起来,带着血和灰尘擦伤被他忽略不计,他继续迈开步子,却在这一瞬间失了神,被风卷走了围巾。

“希望你能如火焰般燃烧,照亮自己和他人。”

那双碧色的眼睛与其间火红的色彩,逐渐淡去,成为褪色的回忆。

这一刻最后的束缚也消失了。卡米尔霎时一身轻松——气喘吁吁,伤痕累累,他却开始明白了。

雷狮从来没有给过他什么,他从来都不屑于施舍,更不屑于接受施舍。

但是,在无数闪着光的回忆里,他砸烂自己原本的世界也好,带着他创造自己的世界也好,这一切的一切,才真正塑造了名为“卡米尔”的灵魂。

过去他一直以为,是那三样物件拼凑了他。

直到现在他才明白,那些他曾经视若珍宝的,不过是他人赋予的,从来都不是他自己。

在遇到雷狮之前,他从来都不曾真正存在。

雷狮是他存在的理由,也是他存在的意义。

-

回神的时候,卡米尔被一条熟悉的江水拦住了去路。

风筝飞越江水,向他无法企及的彼岸离去了。

他意识到这就是很久以前他站的那个位置,当年他抱着绘本,很平静地站立的位置。

江对面的城市风光更加繁华了,面前的护栏也因为事故被压塌了不短的一段,还没有来得及修补。

一切都结束了。他支撑着疲惫不堪的躯体,被风刮过的脸颊有些凉,有微咸的液体灌进嘴里。

一切都结束了。

00

那天卡米尔在江边站了不知多久,总之是不长不短的时间。后来他又原路返回,怀着平静的心情,一路上小心地逐一拾起被自己丢弃的物件。

新的生活开始了。

再后来,他去大学报道的时候,推开寝室门,看到了熟悉的呆毛。

“巧。”他对埃米说道。

“啊!巧啊。”埃米看到他,大笑着打了招呼。“跟你说,我老姐还是一如既往地烦人啊,居然要我现在去给她买饭,还送她楼下。”埃米似乎无法停止抱怨自己的姐姐。

卡米尔微笑了一下,没有回应。

真是幸福的人啊。

-

大学社团招新的场地无比热闹。卡米尔挤在人堆里,一时间不知所措。

他刚想后悔来到这里,却被人拍了拍肩膀。

他艰难地转过身去,看到了一双碧色的眼睛。

“我说恶党……诶?”

那位棕发的学长刚说出几个字,一时间愣住了。

“你是?”

卡米尔看着眼前有些面熟的人,下意识摸了摸脖子,接着想起围巾还安好地叠在他的柜子里。

还没等他意识到什么,他却忽然被那人身后的什么吸引了目光,睁大双眼,瞳孔紧缩。

越过面前的人,越过熙熙攘攘的学生们,前方拐角处,白黄色的飘带轻柔地消失在那里。

卡米尔无声呐喊,穿过人群。

 

END


大概就是“他们彼此都是彼此存在的意义”。

风筝其实就是雷总的一个象征

有后续,后文点我







评论(37)

热度(520)

  1. 共7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